
庆阳本是没有什么好去处的,在关中平原向毛乌素沙漠过渡的绵延群山中,占据了一块镜面似的高山平地,望不见山,也够不着水,只是随着城市化的大潮,用钢筋水泥在平畴沃野上不断垒出一些“蚂蚱笼”,给入城谋生的人做出一个又一个窝。
投奔这个城市已经十多年了,起初为柴米油盐披星戴月,接着又围着虚无缥缈觥筹交错,及至孩子稍大,踏青嬉戏的要求实在没办法推脱,才想起寻幽访胜,顺便也给自己即将逝去的青春留下一丝欢乐。如今,南行数里,便有一处这样的所在。
我一般是由西口进去的,因为儿子最期待的球场就在那里。一下车,儿子总是迫不及待地向铁笼子里冲去,活脱脱一只从铁笼子里逃出的猛虎。此时此刻,老老小小、男男女女成百上千个城市自由民在这数十个铁笼子里得偿着困兽归笼的夙愿。此时此刻,篮球、足球、排球、网球、羽毛球,还有一些叫不出名字的球,在拳打脚踢、掌劈拍击中实现着价值,在嬉笑怒骂、喝彩惋惜中享受着虚荣,经历着高光的时刻。我是无缘去挥洒汗水的,不是故作绅士,实在是小时候一球难求没有练就矫健的身姿,实在是伏案爬格、推杯换盏让精神的骨质早已疏松,实在是小女儿荡秋千的心愿还未满足。
球场旁边是各种各样的健身器械,最受欢迎的就是秋千了。虽然人类早已不用依靠秋千的摇荡摘采果实、跨沟越涧,但这种飘飘然的感觉可能留存到了基因里。无论是胖乎乎还是粉嫩嫩,无论是虎头虎脑还是清秀温润,无论是淘气顽劣还是天真无邪,人类幼崽们都非常乐意享受这种祖先生存技能演进而来的游戏,体验莫能名状的快乐。时不时地,还有些大姑娘、小媳妇、小阿姨、老奶奶们,在孩子们不解不愿的眼神中,见缝插针地放飞一下自我。其实我也是非常愿意体验的,自从五六岁时从自制的秋千上摔下,差点毁容,就再也没有这样惬意过了,真想找个月光宜人、四下无人的夜晚,肆意地摇荡一把,扶摇直上,随心激荡,与燕雀比翼,与杨柳竞高。
我和爱人的精神家园还是在一旁的树林里。林子几经蚕食,留存的面积并不是很大。但每当踏上栈道,随着光影一暗,四周的喧嚣宛若被扼住了喉咙,裹足于林光秋色之外。在大自然面前,五官六感七觉八识不由自主地尽数释放开来,若有若无的风如蝉衣般轻柔地拂去疲惫,澄清而又缥缈的夕阳温情脉脉地融化着惆怅,泥土的清香像精灵一样穿越落叶的阻碍滋润着肺腑,天地之间只有摇曳生辉的秋叶无穷无尽地沙沙作响,如梵唱,如天籁,反复摩挲着你的心灵,仿佛要涤尽浮华、荡尽尘埃。忽然,一线金光袭来,原来是一片叶子挣脱了树的羁绊,像一只翩翩起舞的黄蝶,盘旋着、蜿蜒着,悠悠扬扬、飘飘洒洒,轻盈地投身满地的琥珀、满眼的金黄。惊鸿一瞥间,最柔软的那根心弦被触动了。
随手捡起一片树叶,曾经的绿意尚未完全消散,厚重的金黄更显成熟内敛,遒劲的脉络写满了风雨辉煌,洒脱的情愫诠释着生命真谛。世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叶子,每一个生命都有属于自己的使命,长久短暂、华彩平淡只是别人的妄自揣测,自己的内心可能远没有外表这么光鲜,潦倒的躯壳里说不定藏着惊世骇俗的伟大。世上没有谁是旁观者,云卷云舒历经了多少芳华,潮涨潮落陪伴了多少迟暮,或许在落叶眼里也只是咏叹的风景。若我有哲学的力量,定要研究清楚,叶子的母亲到底是树还是大地?
放眼望去,这就是一片普通的杨树,就是一片人工的林地。没有白杨坚毅挺拔的礼赞,没有胡杨刻骨铭心的爱情,寄托不了文人墨客难抒的胸臆,吸引不来好事之徒虚无的追捧。就这样默默地伫立着、守望着、轮回着,风雨无阻地迎接日升日落,寒暑不避地送别春去秋归,只为守护心中的那方净土。无论你有没有来,他总是在那里。
五脏庙地抗议让我不得不收起思绪,转眼间,又好像来到了另一个世界。五光十色的灯箱扎得你睁不开眼,五彩缤纷的幌子晃得你稳不住神,只好让脚步做一回主,在摩肩接踵间随波逐流,任由千奇百怪的香味魅惑得你六神无主。千百年来,市井小民们为了口腹之欲那可是绞尽了脑汁,无论天南海北、水产山珍,无论是根茎叶果,还是头筋蹄爪,只要肯下煎炸熘炒、烤爆蒸涮的功夫,天下又有何鸟兽鱼虫、笋蘑菌菇不能入吾彀中,不能成为美食呢?口腹之欲壑也实在难填,香甜可口的自不待言,苦的酸的辣的咸的麻的,甚至是臭的都不会放过。在这个最显人间烟火气的地方,什么白领金领、贩夫走卒,什么大家闺秀、小家碧玉,什么银发拐杖、蓬头稚子,统统变成了一个个吃货。不管油炸的不健康,不管冰镇的伤肠胃,不嫌张家的桌子少,不嫌李家的队子长,图的就是烫得合不拢嘴、辣得止不住泪,图的就是光怪陆离朦胧了功名利禄,熙熙攘攘屏蔽了是是非非,难得让理智休假、让口腹狂欢,做一个贪婪的饕餮。
如果你是真正的绅士,这里也有你的归宿。在茂林修竹间,有间书吧徜徉在那里。夕阳的余晖中,找一处靠窗的所在,伴着一盏香茗,寻觅老聃庄周的蝶梦,体悟太白东坡的气象,憧憬林语堂的清丽,品味余秋雨的苦旅。抑或一杯浓咖,惊叹古希腊的脑洞大开,感佩文艺复兴的天性重启,重温卢梭歌德的思想启蒙,陶醉拜伦雪莱的浪漫理想。累了,嗅一嗅茶香,调一调咖啡,望着遥远的天际出出神,而后神复往之。
华灯初上,远处的假山被勾勒得分外妖娆。穿越山重水复,循着湖光山色,乘着清爽的秋风拾级而上,在蝉鸣蛙噪中,山顶上的画卷渐次展开,绿树红亭掩映间,有人负手而立、出神凝望,有人衣袂飘飘、长剑飞舞,有人含饴弄孙、天伦乐享。不知不觉间,天已经完全黑了,万家灯火与漫天繁星交相辉映,长桥卧波与行空复道不霁成虹,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地无边际,莽莽苍苍。天和地已然混沌一体,水和天早已浑然一色,再玄妙的丹青也黯然失色,再锦绣的文章也妙不能言。真想就这样痴着醉着,直到地老天荒。
山下忽然热闹起来,人潮不断向湖边涌动,湖面上的光亮也稍稍暗了一些,原来是最精彩的水幕表演就要开始。是时候回去了,既然心灵已被美好装满,流光溢彩且待下次欣赏。